当美国财政部长斯科特·贝森特在马德里宣布“我们达成了TikTok交易的框架”时,全球资本市场并未剧烈波动。毕竟,这类措辞模糊的外交共识早已司空见惯。但真正值得玩味的是,这场看似寻常的谈判,为何偏偏选在这个时间点取得突破?又为何将TikTok——一个社交媒体平台——置于中美经贸关系的核心位置?若仅将其视为一桩科技企业并购案,便极易错判其背后的深层逻辑。事实上,TikTok的命运早已脱离单一企业的范畴,成为观察中美经济关系演变的一扇关键窗口:它既是技术主权争夺的具象化战场,也是贸易摩擦再平衡的试验场,更是两国在高度互疑背景下重建对话机制的政治符号。
从现象层面看,美方长期以“国家安全”为由要求字节跳动剥离TikTok美国业务,设定9月17日为最后期限,并多次通过行政命令延长。这一立场看似坚定,实则充满策略性张力。特朗普政府一方面高调宣称“愿意让TikTok下架”,强调不会以牺牲安全换取商业利益;另一方面,白宫却在近期开通官方TikTok账号并迅速积累近百万粉丝。这种矛盾行为揭示了一个现实:美国社会对TikTok的依赖已深入文化肌理,禁令不仅面临法律挑战,更可能引发年轻选民的强烈反弹。因此,所谓“下架”更多是一种谈判姿态,而非真实意图。贝森特公开承认,商业条款早在今年三四月就已“实质敲定”,但中方随后因4月加征关税而暂停推进。这说明,TikTok问题从来不是孤立的技术合规议题,而是嵌套在整个经贸对抗节奏中的可变量。
进一步分析可见,中方此次同意达成框架,并非被动妥协,而是主动选择了一个更具战略弹性的应对路径。北京并未放弃对核心技术的控制权,而是通过“委托运营”和“知识产权许可”的制度设计,保留了对算法、源代码及技术出口的审批权力。这意味着,即便未来美国用户数据由本地实体管理,中国仍可通过许可协议施加影响。这种安排既回应了美方对数据流向的担忧,又避免了彻底丧失技术主导权的风险。更重要的是,这一让步被明确置于“减少投资壁垒、促进经贸合作”的整体语境中。李成钢的表态直白而精准:成果来之不易,美方不应一边谈合作,一边打压中国企业。这实际上设定了谈判的双向性原则——中国不会单方面出让利益,任何技术层面的松动,都需换取美方在关税、高科技出口管制等领域的实质性回应。
由此进入更深层的经济逻辑:TikTok协议之所以在此刻破局,是因为它恰好契合了双方各自的需求周期。对美国而言,尽管关税战已持续多年,但今年初以来因所谓芬太尼前体问题追加的20%关税,以及4月再度加征的10%,已对国内通胀和消费者成本形成压力。与此同时,美国农民因中国转向巴西采购大豆而持续施压政府恢复订单。这些因素共同构成了推动谈判的内生动力。对中国来说,虽然拥有稀土、关键矿产等反制工具,但在全球经济放缓背景下,稳定对美出口仍是维持制造业就业和增长的重要支撑。因此,双方都有意愿通过局部突破缓解全面对抗的风险。TikTok作为非核心产业中的高关注度资产,自然成为理想的“交换媒介”——既不至于触及根本安全底线,又能制造足够政治声量,为后续更大范围谈判铺路。
再往宏观结构层面看,这一协议的推进方式本身也折射出中美关系的新常态:高层直接干预、低层持续对话、议题相互捆绑。自5月以来,双方已三次延长关税暂停期,形成事实上的“90天循环”机制。每一次延期都伴随着新一轮谈判,而每次谈判又都试图绑定不同议题——从TikTok到大豆采购,从芯片管制到稀土准入。这种“议题联动”策略,使得单一领域的僵局不再导致整体关系冻结,反而成为推动其他领域让步的杠杆。贝森特透露,下一轮谈判将在APEC峰会前后举行,届时特朗普与中国最高领导人可能面对面会晤。这表明,技术性协议已不再是终点,而是通向更高层级政治互动的阶梯。温迪·卡特勒所言“需要更多工作才能举行峰会”,正暗示了当前协议的过渡性质——它是成果,更是筹码。
尤为关键的是,这一过程凸显了中美在数字经济治理上的范式分歧与潜在调和空间。美国试图通过所有权变更实现“物理隔离”,即让中国资本和技术彻底退出其数字生态;中国则倾向于“制度嵌入”,即在不改变所有权的前提下,通过合规机制满足东道国监管要求。TikTok框架中的“委托运营+许可使用”模式,或许正是两种范式妥协的产物。它既未完全满足美方的“去中国化”诉求,也未违背中方对技术主权的基本原则。这种“中间道路”的探索,可能为未来AI、云计算、跨境数据流动等更复杂议题提供参考。毕竟,在全球价值链深度交织的今天,纯粹的技术脱钩既不现实,也不经济。
最终,这场博弈的本质,已从“谁控制TikTok”转向“谁掌握议程设置权”。美方试图通过单边立法和行政压力主导进程,中方则以反垄断调查、采购决策和高层沟通节奏进行反制。英伟达被查、大豆订单摇摆、元首通话安排,每一个动作都是信号传递。真正的较量不在协议文本的字句之间,而在对节奏、时机与预期的掌控之中。周五的领导人通话,或将决定这一框架是走向落地,还是再次搁置。但无论结果如何,一个事实已然清晰:TikTok不再只是一个APP,它是中美在失序时代重建规则尝试的缩影——在对抗中寻找可控变量,在分裂中试探合作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