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当伦敦最富裕社区的房价开始“暴跌“,梅菲尔、肯辛顿、贝尔格莱维亚这些传统上被视为“全球财富保险箱”的区域,其价格波动通常被看作是英国乃至全球超级富豪情绪的晴雨表。然而,对这些微观价格变动的过度解读,往往掩盖了英国房地产市场更深层的、跨越了整个世纪的结构性困境。
伦敦豪宅的“暴跌”,本质上是两个核心力量相互作用的结果:一是外部力量,即全球资本流向的调整与高利率环境的碾压;二是内部力量,即英国房产市场长期、不可逆的供给侧僵局。我们不能仅仅将其视为一次短期的市场修正,它更像是结构性危机从社会底层向财富顶端的一次传导。要理解今天的伦敦豪宅为何不再是“稳赚不赔”的代名词,我们需要将视野拉回英国房地产市场的历史经纬。
英国的住房历史是一部社会理想与经济现实不断妥协的历史。二战后的重建期,英国政府曾怀抱着近乎“福利乌托邦”的理想:通过大规模兴建社会保障房,将住房视为基本公共权利而非投资品。在那个年代,住房供给由国家主导,价格与工资水平保持健康比例,中产阶级通过稳定的工作积累即可实现购房。这奠定了社会对“居者有其屋”的最初认知。
然而,七十年代的滞胀危机终结了这一理想。通胀飙升、经济停滞,使得公共财政难以为继,政府的供给能力被削弱。1979年撒切尔时代的到来,是英国房地产的世纪转折点。“购买权”(Right to Buy)政策将大量的社会保障房以折扣价出售给租户,是英国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公共资产私有化。
这一政策的直接后果是公共住房库存的永久性萎缩,尽管数百万普通人因此拥有了资产,但政府失去了主要供给方的地位,且后续的补建能力严重不足,更重要的是,房屋被彻底推向市场,成为阶层跃迁和财富积累最核心的工具。这种“房产即财富”的观念,深深嵌入了英国社会结构,至今仍是支撑高房价心理预期的重要支柱。
撒切尔改革使英国房产市场患上了“供给贫血症”:需求侧的金融化被极度释放,而供给侧则被土地规划的惰性和地方政府的反对意见所卡死。几十年来,英国每年的新房建设数量远低于满足人口增长和家庭分化所需的水平,由此积累的长期供给缺口才是房价持续上涨的底层驱动力。房价上涨并非因为英国的房子特别有价值,而是因为它们特别稀缺。
进入21世纪,特别是2008年金融危机之后,伦敦豪宅市场进入了“全球保险箱”时代。来自俄罗斯、中东、亚洲等地的超级富豪将伦敦房产视为跨国财富的安全存储器,而非居住场所。这些房产的价值逻辑不再是租金回报率或本地收入水平,而是政治稳定、司法保障和全球流动性。这种非本地化需求将伦敦核心区域的价格推向了与本地经济基本面完全脱节的极端高度。
如今,伦敦最富裕社区的“暴跌”,正是这种外部力量开始退潮的信号:长期低利率时代结束,借贷成本暴涨,对于依赖杠杆的全球买家或拥有巨额抵押贷款的本地富豪而言,融资成本的增加直接削弱了资产的持有价值和流动性,尤其对于空置率高、租金回报率相对较低的超豪华房产,持有成本的上升压力是巨大的。同时,地缘政治风险、反洗钱法规的趋严、以及全球竞争者的崛起正在稀释伦敦作为唯一“安全港”的地位,部分高净值人群正重新评估资产配置,这导致对核心区域房产的净流入速度放缓。但需要明确的是,这种“暴跌”是高位修正,反映的是特定资产类别(超豪华、空置率高)的流动性枯竭,而非整个英国房地产市场的崩盘。中低端市场虽然交易量萎缩,但由于刚性需求和不可解决的供给短缺,其价格展现出极强的“价格僵硬性”。
英国房产的真正危机,并不在于伦敦豪宅的价格波动,而在于可负担性的结构性崩溃。数据显示,首次购房者所需的首付和收入比已经攀升至历史高位,年轻一代正在被系统性地排除在房产所有权之外,被迫沦为长期租户。
如今,英国房产市场正处于一个高度不稳定的平衡点:移民流入、家庭模式变化带来的居住需求与僵硬的土地规划制度形成死结,同时,卖家不愿意以大幅折价出售,买家因高利率望而却步,导致市场流动性降至冰点。
未来英国房地产市场的走向,将是一次漫长且不可逆的转向:随着金融回报的削弱,房产的价值将不得不重新回归其核心的居住属性,房产不再是“买了就涨”的无风险提款机,资本回报将受到政策摩擦、供给短缺和气候变量的全面制约。随着代际财富转移停滞和可负担性危机加剧,机构化、专业化的租赁市场将成为社会住房的主流解决方案,而非仅仅是购房前的过渡。